2018年7月20日晚上，浏览次日要刊出的报纸版面，“逝者”版让我猛然一惊——“作家凌力去世”。
这是我的第一消息源。凌力去世是在7月18日上午8时，已过三天，我所订阅的客户端，没有一家推送消息，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。以凌力在文坛乃至文化史的分量，完全担得起巨匠的褒奖，担得起“先生”的隆誉。
我上大学读《星星草》知道了凌力。原来她就在人民大学清史所当研究员，我见面当执弟子礼了，当然是见不到的，也没想过要去找她签名。这部小说80万字，卷轶浩繁，限于年龄，读得不深不透。真正读进去了的，是读《少年天子》。在学校图书馆借阅，工作后买了一本，搬了几次家都留着。读了20年，如陈年老酒，韵味绵长。
凌力父亲是参加过长征的开国功臣，她遵父命到西安军事电信工程学院学习，后到七机部第三研究院研制导弹。她是一名优秀的科研人员，也自小是文学和历史的爱好者。“文革”促使她深刻地思考以史为镜，潜心写出反映捻军的《星星草》。她寄给人民大学清史所所长戴逸指导，戴逸当即表示要把她调来，专心从事历史小说创作。巨大的工作转型，产生了一部部巨著：“百年辉煌”三部曲——《少年天子》《暮鼓晨钟》《倾城倾国》，以及《梦断关河》《北方佳人》……
珍藏的1998年版《少年天子》
凌力的家庭背景使她对国家有特殊的责任感，12年的科研经历又培育了她严谨甚至严苛的作风。我家乡曾经的三线基地，即为七机部所辖，从事航天尖端武器研制。我接触过一些老科研人员，退休多年，仍刻板地保持工作作息，不透露当年工作情况。按作家的一般规律，写长篇小说要经过短篇中篇的历练，凌力一出手就是巨制。原因即在于她以搞科研的态度写小说，《星星草》写了近十年，改了七次。这十年，正是“文革”期间，能够坚守文学理想，遵循文学规律者，尚有几人？
《星星草》毕竟是处女作，还存在人物概念化的不足，捻军领袖赖文光、张宗禹的形象没有立起来，倒被“复杂的反派“曾国藩、李鸿章、左宗棠抢了风头。真正让凌力蜚声文坛的，是《少年天子》。 以顺治皇帝为核心，构成了一个庞大而有序的“恒星系”人群：至亲庄太后、皇后、董鄂妃；皇亲贵族，岳乐、济度；满汉大臣，傅以渐、索尼；中层官吏，李振邺、龚鼎孳；前明复辟势力，朱三太子、白衣道人；芸芸众生，柳同春兄弟。这些人物相互关联，串起一系列重大重件，展开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。《少年天子》是史诗级的，获得茅盾文学奖，当之无愧。
凌力笔下的顺治，鲜活、立体，在朝代更迭的历史背景下，既有推动历史的气魄，也不乏有心无力的无奈。顺治首先是满清入关后的首位帝王，面临复杂的内外形势，而不是“爱美人不爱江山”的情种。6岁登基，14岁亲政，现在看来，不过是个中学生。历史把他推到了潮头，弱冠之年显出了政治家的成熟和智慧，雄心勃勃，厉行改革，力推满汉融合，基本实现统一。外与南明军队缠斗，内有守旧势力掣肘，江山和皇位的重担，加上先天的性格弱点，让他不时显出孩子气：时而踌躇满志，时而自暴自弃，时而温情脉脉，时而歇斯底里。
“顺治出家”是几百年来的悬案，《少年天子》基本全书最大的线索感情线，给出了合理的解答。顺治一见董鄂妃，惊为天人，是美貌的吸引，文化的共鸣，功业的渴求。董鄂妃的见识，不仅满族皇后不能及，亦胜于诸多臣工。一个细节可知顺治的压力何等巨大，释放何等畅快——他飞跑着进了宫门，跨过门槛时绊了一下，猛地摔进门里四五尺远。又跳起身来，一直冲到母亲身边“额娘，大好事，孙可望降啦！”喜怒无常，感情用事，成为顺治的常态，幸有董鄂妃化解。她巧妙而坚决地阻止废皇后，“天下初定，主少国疑。天下人民不只满洲，汉民南士尤其看重君德君行。”顺治大为感动，“只是太委屈你了！如此心胸，如此眼光，如此才德，如此容貌……”
“金陵事件”这一出写得极精彩。郑成功攻下金陵，顺治刚受董鄂妃“对食”谣言盅惑，闻讯心烦意乱，陷入癫狂，连呼退回关外，“汉人几千万，几千万哪！哪能容得我们”。庄太后大怒，泼了他一脸茶水，一通斥骂。顺治态度急转，扬言要御驾亲征，还是汤若望出面才劝下。后续事件是简亲王济度不满康妃失宠，更觉得顺治表现难担大位，竟欲发动政变废帝。顺治平息后，便越发痴迷佛学，及至董鄂妃去世，违背祖制以皇后之礼为其行丧，再声言出家为僧。庄太后请来玉林国师，以烧死为顺治净发的茆溪森相逼，迫使顺治还俗。但此后顺治对政务彻底失去兴趣，不知从哪里染上不治之症天花，紧随董鄂妃而去。
这样，“顺治出家”有了足够的情节和逻辑铺垫，过程一波三折，结果难以置信又合情理。这是凌力的两大优势成就。一则写作本书时，她已在人民大学清史所，有接触研究史料之便，成为学者型作家。总有人拿她和二月河比较，各有特点，她的作品史实性更强，即便虚构也是基于史实，毫无戏说之感。二则女性的细腻心思，擅长写情感，写细节，写内心，通过这些从侧面展现风云激荡。本书没有正面写战场，但从顺治一惊一乍的表现，能感受到满清与南明战争的惨烈。作为导弹研制者的凌力，自带凌厉气质：用文字洞穿纷繁的历史，用作品引爆沉睡的大地，用睿见轰击浑噩的身心。
凌力的文字风格纯净雅致，有散文诗的味道，把刀光剑影写出了几分山水画的武侠气。她最初的人文熏陶，是从京剧开始，于是在书中有几出唱段，咏叹凡间爱情。《得胜令》言：千种恨，向谁言？万般愁，空自怜。你可是化朝云阳台畔？俺怎能结同心古树边？她精深的历史专业素养，既赋予了知识性，也让场景描写更生动。书中不时出现满语，再现骑射民族入关的朝气。鳌拜与蒙古大力士比武获胜，得到一声“巴图鲁（勇士）”的赞誉，极为传神。
本报对凌力去世的报道
7月24日上午，北京下大雨，各界人士来送凌力最后一程。挽联“生如夏花之绚烂，死如秋叶之静美”，致敬她坚毅的一生。她写的历史人物光彩夺目，自己却低调内敛，但历史不会忘记，这位传奇色彩的女性，奉献出多少艺术和思想的张力。
凌力先生千古！
